编者按:张耀轩同志的这篇《我和我爹》,行文古朴隽永,结构灵巧流畅,其情之真挚益宏伟度,其意之端庄退藏于密。有东坡:“父老得书知我在,小轩临水为君开”之相契,又有《诗经·蓼莪》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”和“欲报之德,昊天罔极”的肃穆与庄严,堪比朱自清先生之父亲背影,读后让人耸然动容,涵咏不止。
孝为百善先,在扬善弘孝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新时代文明实践中,我们呼吁写出更多《我和我爹》这样的文章来净化和滋养我们精神的水木世界。(西域)
爹进城找我告状来了。
消息是新妈(我婶子)告诉我的。她在电话里说,昨天为点儿小事和你爹拌了两句嘴,他说要进城去找你评理。今早五点多就出门了,到现在快三个小时了,也没见回来,估计是搭车进城了。
听新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,我抬眼看了下时间,十点多了,从乡下老家开往县城的班车也早该进城了。是不是去我家了?我立即给家里打电话,家里说没来人。我又到单位门口找门卫问,门卫说,刚来了个拄拐杖的老人说是找你的,我们告诉他你出去开会了,他就什么也没说离开了。我心里一紧,爹已是快七十的人了,耳朵不好使,且半身不遂,行走艰难,这会儿能去哪儿呢?
其实,爹跟我并没有血缘关系。
爷爷奶奶没生育过。母亲是他们抱养的,父亲是入赘的。爹是爷爷的侄子过继来的。爹八岁时过继到爷爷家,两年后,我出生了。由于年龄差距小,我虽是他的侄儿,但他一直把我当弟弟待。处处护着我,让着我。带我玩儿,领我上山砍柴,教我套野猪,给我买小人书,教我打算盘,凡是他会的东西都教给我。走哪儿把我带哪儿。如果有谁欺负我,他就会挺身而出。
打小,奶奶就特别偏爱我,但凡家里有一点儿好吃的,奶奶都悄悄留给我。爹从来不抱怨,好像这都是天经地义的。那时家里穷,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。为了让我上学,他上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了。孩提时的我对爹也很依恋,有了委屈、困惑,都愿意跟他说。这种亲密无间的叔侄关系一直伴随我走过童年,走过少年……
后来,我考上了警校。爹一直在农村,当过生产队会计、赤脚医生,如期的娶妻生子,过着平淡又艰辛的生活。
我参加工作后,由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,和爹鲜有交流。偶尔回家,也主要是送钱送粮,来去匆匆。虽然爹在我心中的位置无可替代,但随着岁月的剥蚀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爹和我的关系逐渐疏远了。见面了,也只是例行公式地问候,再往深了似乎无话可讲。有时候,我很想敞开心扉跟爹掏掏心窝子,但他好像刻意躲闪着我。这种躲闪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过我的胸口,有种难以言喻的痛楚。
六月的正午,烈日炙地。我找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,广场,车站,商场,饭馆,店铺……
两个多小时过去了,依然不见爹的踪影。我不免着急起来,他起那么早,一定没吃饭,没喝水,身体又有病,会不会晕倒在哪里了呢?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我将悔恨终身啊!
沮丧之余我抱着残存的侥幸,决定再返回县汽车站找一找。我顾不上饥饿和炎热,一头扎进车站里四下搜寻起来。当我登上等待发往老家的班车时,远远看见斜趴在很后排靠窗户的一位老人时,心底打了一个激灵,这肯定是我爹!走近细看,果不其然。他平静地睡着,满头银丝,胡子拉碴,犁沟似的皱纹爬满额头,双颊全是黑斑,深陷的双眼微闭,汗水湿透了他的全身。
我拎着给他买来的面包、矿泉水、苹果和两条他很爱抽的黄金叶香烟,紧挨着他轻轻坐下来……
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!这张脸曾经是那么鲜活灵动,那么英俊潇洒,那么和蔼可亲,那么……
是生活的艰辛一步步把爹雕刻成了现在的模样。先是供我上警校,然后把爷爷奶奶养老送终,接着把五个弟妹抚养成人。虽然这中间我也提供了帮助,但这种帮助毕竟有限。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让爹操碎了心,累弯了腰。眼看着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,该享享清福了。新妈却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病,四肢红肿,不能下地,彻夜痛疼,生活不能自理。由于儿女都不在身边,爹便灶上一把,灶下一把,洗衣做饭,端茶递水,端屎端尿,整整伺候了三年。若不是党的精准扶贫政策好,后果还真的难以想像。谁知等新妈稍好点儿,爹又患了中风,半身不遂,行动艰难。
好久没这样近距离的看爹了。看着看着,我的血在涌,心在抽搐,双眼噙满了眼泪 。这些年我只顾忙工作,忙小家,关心他老人家太少了,欠他老人家的太多了,我真是不孝啊!我真想抱着爹大哭一场……
正当我在自责和愧疚中挣扎时,爹猛然醒了,看我和他依偎在一起,旋即把愕然转为惊喜,眼角闪烁着泪光,嘴唇蠕动了几下,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。
我掏出纸巾为他擦额头的汗,附在他耳边问:“爹,你进城有啥事儿?”
他慢悠悠地说:“我就是想看你一眼。早上到你们单位,门卫说你出去了,我怕影响你工作就准备回去的。”
我责怪道:“那也应该去家里吃午饭了再走啊?”
他说:“我想了的,去吃一顿饭,你们一家人都睡不好午觉,还是不去的好。”
我说:“我找了你好半天,专门来接你到我们家里住几天!”
他用手背揉了下眼睛,说:“不了,我进城就是想看看你,已经看到了,回去就是死了也闭得上眼了。”
泪水瞬间再一次溢满我的眼眶,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说:“以后我一定抽空常回去看你。”
说话间,发车时间到了,爹催促我说:“下去吧,车马上就要开了!”
我知道拗不过他,多说无益,就乘他不注意,从身上掏出一沓钱,悄悄塞进他的裤兜。下车后我站在窗外不远处为他送行,他把头伸出窗外,脸上笑成了一朵花。我也对他傻笑着,四目相对,没有一句话。汗水淋漓中我分明看到有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。
汽车发动了,爹把头缩回车内,向我挥手。就在班车出站时,爹突然从窗户里把那沓钱扔向我。我慌忙捡起,车已提速疾驶了。“我老了,钱花不出去,你留着用吧!” 爹的话随风传来。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,那么清晰,又是那么熟悉,尘封已久的记忆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天。
一九七九年国庆节过后,爹领着我带着大包小包和一个大木箱辗转千里到警校报到,简单安顿好后,他就要返回了。由于都是*一次到武汉,我想留爹在城区逛逛。他说家里忙,再说也没钱,我只好作罢。
把爹送到汽车站等车时,爹对我说:“走时带了七十五块钱,路上花了二十五,昨天给你留了三十块,我回去买火车票、汽车票需十一块二,剩下八块多全给你吧,平时多买点书看,买点零食吃!”
我问:“你路上吃饭怎么办?”
他说:“走时带的浆巴馍不是没吃完嘛,将就一下就回去了!”
我听后,泪眼朦胧。为了凑这点上学的钱,爹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,利用午休时间上山挖黄姜,晚上悄悄在家里编竹器,没日没夜的干活挣钱,整整半年啊!
现在为了多给我留点零花钱,连路上的饭钱都省了!我执拗地对他说:“你要这样,我就不读书了,跟你一起回去算了!”爹见我来真的了,就把钱收了起来。谁知,当公共汽车起步后,他把钱揉成一团,从窗户给我扔了出来,我赶忙捡起来,拼命朝公共汽车追去,可车子越开越快,转眼就不见影了。
四十年前的一幕就这样在我眼前活灵活现,原汁原味地上演了。我像四十年前那个木然的自己一样,反应是那么迟钝,等我回过神来,车子早已走远,只剩下我在烈日下怅然若失。
手里握着爹扔回来的钱,儿时和爹一起玩耍嬉戏干活的情景一幕幕浮上心头……我在想:虽然我这一生很平庸,缺点不少,遗憾很多,但我特别满足,因为在我的生命里能有这么一位知我、懂我、疼我的亦师亦友的叔父,我可以自豪地说: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很幸福的人!
作者简介
张耀轩
供职于房县公安局,湖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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