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媳妇高一阵低一阵的啜泣声穿透了柱子家的玻璃窗,在黑黢黢的夜空中传出老远。四柱嫂刚躺在硬板炕上,又急忙套上了衣服,蹑手蹑脚地走出屋门,站在新房的的窗下,偷偷听着屋里的动静。透过窗帘间的窄缝,她看到新房内大红玫瑰花的枕头、被子、抱枕横七竖八地斜在地上,床上除了床单就只剩下了一条蜿蜒如蛇的红腰带。新媳妇坐在地上,一边捂着脸“呜呜”地哭,一边数落着:“你妈这就是小瞧人!红腰带里的压身钱居然是假币,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……”大儿子旺家蹲在新媳妇身边,嗫嚅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“唉!真是应了那句古话——生子如父。”不善言语表达的大儿子和他爹几乎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产品。四柱嫂闭上眼睛,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着,点点滴滴洒落胸前,有几滴渗到嘴里,是涩?是苦?红腰带、压身钱……她心中刹那间如五味杂陈。
四柱嫂返身回屋,从柜子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,敲响了儿子的门。新媳妇坐在地上一动不动,旺家开了门,用惊疑的目光看着她:“妈,您……”
“孩子”,她一边拉起地上的新媳妇,一边流泪叹气地说,“红腰带……压身钱,我,我就给你们讲个关于红腰带和压身钱的故事吧。”新媳妇坐在床沿,虽默默不语,可从她盯着婆婆的好奇眼神里,看出她已经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。
“孩子们,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,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一个姐妹……”四柱嫂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,讲了起来:“三十多年前,一个叫兰萍的女孩,跟着本家叔叔不远万里,火车、汽车、马车换了无数次,才来到晋中平原。十八岁的她一到这里就喜欢上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,她大声背诵着郭小川的诗歌:‘我的祖国、我的同胞、我的故乡——都在北方的青纱帐里炼成纯钢……’她也喜欢那熏风吹拂下起伏的麦浪,她喜欢“麦浪”两个字,上初中时老师在课堂上讲解茅盾先生的《白杨礼赞》,‘若不是妙手偶得,便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’一句,她是怎么也无法理解。今天,她豁然开朗了。她幻想着,在这边上几年班,再回开满桐花的川北大巴山去结婚、生子。当叔叔把她带到一个门檐低矮的人家,看到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一碟葵花籽、一碟糖,屋里还有一个三十多岁(实际二十八岁)的大汉和一对满脸皱纹的老人时,她突然明白了。她想转身夺门而逃,可脑后那条粗辫子被叔叔死死拽住,脸上还被狠掴了一掌。‘想跑?晚了!’叔叔撂下一句恶狠狠的话,连那家的饭也没吃,从婆婆手中接过一大叠面额不等的人民币,气呼呼地走了。
“整个下午,兰萍都在不停地啜泣着,那汉子端来的面条,她连看都没看,他们一家说的话,她有时听不懂。她想不通,本家的叔叔为什么会把她卖给千里外的人家当媳妇,还是一个又老又丑的人,她不甘心。她想爹娘,牵挂奶奶、惦记弟弟、妹妹,思念大巴山上的家。
“天渐渐黑下来,她哭得更厉害了,那哭声里似乎有恐惧、有乞求,而更多的是无奈。门锁响了,进来的是婆婆,她把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放到桌上,嘴里说着什么,还指了指饭碗,应该是让兰萍喝点粥。她饿了,也渴了,自从早晨在火车站吃了一碗汤面,之后水米未进。大不了拼上一死,她想,听奶奶讲死刑犯临时前还给吃顿饱饭,不让做饿死鬼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先填饱肚子再说。她顾不得粥烫嘴,从桌上端起饭碗,“斯溜溜”吸了个精光,又把那碗面条端了起来。‘闺女,妈给你热去!’这句,她听懂了,婆婆妈端着碗转身时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“天黑了,那汉子的三个嫂子都来了,大嫂是本地人,说的话她听不太懂,另外两个似乎也是外地人,她们努力说着蹩脚的普通话。她们相互嬉笑着,评论着,大致是在称赞兰萍年轻漂亮,叹息她和她们一样,做了外来客(读音qia,外来媳妇)。她们麻利地把屋里炕上、地上扫了个遍,把红箱子上的尘土用鸡毛掸子拂去,又把一床崭新的红绸被铺在了炕上。短发的嫂子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套红色的衣裤,还递给了兰萍一条红腰带,另一个麻花辫嫂子说:‘妹子,明天就是你的大喜之日,你也看到了,公爹腿有残疾,向半村人凑的两千块钱都给了你叔,认命吧,我们也都是这么过来的。’短发嫂子补充说,婆婆给她红腰带里缝了压身钱,要好好系着,过了百天才能打开……”
“那红腰带里的压身钱有多少呢?”新媳妇瞪着好看的大眼睛,一脸好奇。
四柱嫂没有回答新媳妇的问题,继续讲:“兰萍不愿意认命。第二天,一家人好说歹说,她还是不肯穿上嫁衣。三个嫂子见劝解无效,一齐动手,把她的旧衣服扯下来,硬是给她换了嫁衣,系上了那条挂着铜镜的红腰带。她几乎是被嫂子们架着拜完了天地,被押送回了洞房。洞房和昨天几乎没有什么变化,只是白纸的窗户上贴了两个大红“喜”字和几个窗花,炕上多了一床四柱平日的被子。今晚她就要这样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给这个陌生男人吗?不!趁汉子一家在外招呼客人,她想跑,可这间屋子的门窗都是通向院子的,肯定跑不出去;要不就……她想到了“死”,刚想到这个字,她觉得自己的心猛烈颤动了一下,觉得自己仿佛要沉入无底的深渊。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,想找一个合适的方法来了断自己。她看到了墙上的四大才女的年画,画上,蔡文姬怀抱胡笳,似乎在歌唱。她前几年在收音机里听过《文姬归汉》的故事,蔡文姬被掳到匈奴当了奴隶,又强迫嫁给左贤王不是也没死吗?对,只要活下去,就有回到大巴山的希望。她又把在一张红桌子的抽屉了找到的一把剪刀,放到了炕席下。
“太阳恋恋不舍地下山了,西边的天空被染成了一片血红,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,只是觉得今晚似乎要有人流血。客人们散了,几个来洞房要喜糖、看新娘的孩子也走了,洞房里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,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。脚步声,沉重的脚步声,她知道,她很怕的那一刻来了……
“那汉子醉醺醺地推开房门,跌进屋里的时候,他看到的是一个柳眉倒竖、手持剪刀的‘扈三娘’:兰萍声嘶力竭地高喊:‘你要敢过来,我就死给你看!’那汉子想过去,怎么能不想呢?那些曾经光屁股玩大的伙伴们的闺女或小子都会打酱油了,他曾经是多么羡慕他们,羡慕他们晚上可以搂着老婆亲亲热热,白天一回家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,隔三差五还可以去丈母娘家走一遭,做一回“娇客”。今天,他终于也有老婆。虽然她是个“外来客”,自己无法去拜见丈母娘,可她长得好看,娇小的身材,圆圆的眼睛,让人看着心疼。
“那汉子张开双臂,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,‘媳妇,媳妇,只盼太阳落西山沟,让哥亲个够……’那汉子满口的酒气,边喊边唱着向她扑了过来,可还没走到床边,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,很快呼噜震天,他今天喝得太多了。
“兰萍松了一口气,把剪刀拿在手里,蹑手蹑脚地下床,绕过那汉子,走到门口,她想把厚重的木门拉开一条缝。‘咯吱’,木门不如人愿,发出了沉闷的声音。院子里传来了瘸腿公公咳嗽的声音,月光下,他如一尊雕塑般坐在大门口牛圈边的草屋门口,吸着旱烟,不时被呛得咳嗽几声,那声音如雷鸣般令她震撼,她知道自己今晚是逃不掉了。”
“她逃了吗?”这回插嘴的是旺家。
四柱嫂继续着她的故事:“新婚之夜兰萍就是在那汉子的呼噜声中胆战心惊地度过的,她的手一刻也不敢离开那把剪刀,那是她很后的防卫武器,她怕那汉子醒来对她强行动手。好在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,天光终于露出了鱼肚白的时候,她实在支持不住,在那床新被子上睡着了。她醒来的时候,太阳已经升起,那汉子不知何时离开了新房,她身上多了一件他的外衣。
新婚三天刚过,那汉子就报名去了太行山深处修公路,临走时,婆婆让她他把那条红腰带解下了给他带上,说上面的铜镜辟邪,能保佑他在外平平安安。他一走就是三个多月。开始,她觉得无比轻松,再也不用担心那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对她有什么伤害了。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,飞到东,飞到西,帮着婆婆家里、地里忙碌。邻居都夸婆婆命好,婆婆也没有把她当外人,耐心地教她作务庄稼,做针线,也没有处处提防她逃跑。一次,她陪婆婆在菜地摘西红柿,由于天热,她一口气吃了两个,婆婆忙问她,很近有没有恶心、想吐,她一下羞红了脸。那一刻,她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让婆婆失望了。渐渐地,她心中竟然对那汉子生出了一些牵挂,甚至有天晚上,居然梦到了他,梦到了她拉着他的手在老家的大巴山里采油桐。如果,如果他修路平安回来,她一定不会拿着剪刀对着他了。那晚,兰萍想到这里,脸红了。
“那年中秋节的前一天,兰萍正糊着满手面粉,在婆婆指导下用发面做中秋月饼。忽然,厨房的门帘被掀开了,伸进来一张“国”字型的脸,刚理的发,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。她的心一哆嗦,哦!他终于回来了。
“那天夜晚,月亮如同一面银镜挂在天空,把人间的一切都打扮得异常的美丽。月光下,他小心翼翼地从腰间解下了红腰带。她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膛前,像一只乖顺的小猫。‘家里实在没钱了,只能给你放四分钱的压身钱,钱虽少,四平八稳,爹娘是祝愿我们平平安安……’那汉子低语着,声音如窗外的月光般温柔。突然,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,站起身跑到自己的行李中,把这三个多月的工资全拿出来交给了她:‘媳妇,以后,我……我把所有的……钱,都给交给你,我有的是力气,日子会好……好起来的……”不善表达的汉子结巴了。她没有让他再说下去,用自己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口。她相信,他会把所有钱都交给她保管,也相信他们的日子会好起来。”
“妈,你说的是你和我爸的故事吧,我越听越熟悉……”旺家插嘴道,“我虽不记得爷爷的相貌了,可我依稀还记得他的腿有点瘸。”
“啥?您就是兰萍?当年您的红腰带里只有四分钱。”新媳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是啊,孩子,要不是结婚用钱的地方太多,家里又实在周转不过来,我怎么能把假币缝进新媳妇的红腰带呢?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办法呀!妈对不起你……”四柱嫂说着,从口袋里掏出刚领的六百元粮食直补款,放在了新媳妇面前。
“妈,你这是干嘛?”新媳妇把钱又塞回她怀里。
“拿着吧,孩子,这是妈补给你的压身钱,六六大顺,希望你们今后顺顺当当……”
“妈,我说什么也不能要这钱……”几张百元钞票仿佛不愿意再让这婆媳二人蹂躏,都掉到了地上,散成了一朵粉红的花朵。
新媳妇没有去捡拾地上的钞票,而是走到自己从娘家带来的红皮箱前,轻轻打开暗锁,取出一叠钞票,又取出针线,当着婆婆的面,把那一叠钞票缝进了床上横亘着的红腰带里,双手递给了婆婆:“妈,我错了,既然看上了旺家,就不该斤斤计较,这条红腰带,请您替我们保存,里面是八百八十八元,保佑我们一家发财,致富有路。”
四柱嫂真没想到,新媳妇这么明理,她接过那条沉甸甸的红腰带,捧在手里,仿佛捧着整个家庭的和谐:“好!妈替你们存着,我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。”她起身捡起地上的钱,笑眯眯地出了儿子的新房。
家和万事兴,旺家这次真娶了个能旺家的媳妇。她睡到床上,兴奋得睡不着,又回忆起了往事。
虽然给大儿子取名旺家,可这个家一直没旺起来。穷,很长时间是一直笼罩在屋顶的阴云,似乎挥之不去。结婚前几年,四柱仍旧在砖窑拉胚子,拉得多挣得多,可每个月的收入绝大部分都还了结婚的外债。两千元钱,他们咬紧牙关用了五年时间才还完。期间,她没舍得给儿子买过一袋三元钱的赖氨酸饼干,更没舍得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。外债还完了,二儿子旺田也出生了,因为交不起计划外二胎的超生费,四柱被乡政府的人带走了,她被塞进了一辆吉普车,拉到乡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。等她回到家时,圈里的两头即将出栏的大肥猪被计生员拉走卖了,十几只鸡也被卖了,就剩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屋子。她想哭,可已经没有了眼泪。也许自己上辈子就是穷命,她认命了。
四柱早已沉沉睡去,呼噜打得几乎要震断房梁。三十年了,日子依然清苦,可她和四柱,凭着辛苦挣了一份家业:儿子有了新房,有了轿车,有了新媳妇,不久还会有……月光下,她摸索着,从炕角的小柜里拿出了那条依然挂着铜镜的变了色红腰带,把两条红腰带紧紧地贴在了自己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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