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是行走在故乡的根
文/沈荣喜
一
在这个村子,我生活了三十年。这三十年里,我像搜集五颜六色的糖纸、形状各异的烟盒那样积攒了数不清的记忆。为了装下它们,我费尽气力搜罗来一些铁罐子,将它们敲成扁圆的啤酒瓶盖那样,一枚枚塞进罐子里。刚开始,我特意造了一个木箱,一罐罐整整齐齐码好,塞在床底下,然后锁上锁,像母亲把要酿的酒整缸整缸放在稻草筐里珍藏起来那样。
箱子里面大部分是我自己的记忆,小部分是我和家人朋友的,全和这个村子有关。回想的时候,我就轻轻打开箱子,拿出想要的罐子来,那一段段记忆便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,我甚至能感受到邻居弄堂里拂过我脸颊那丝风的清爽,听到巷子口杨树梢上的那一声声清脆的鸟鸣,还能闻到收割稻谷的那个秋日里阳光幸福温暖的味道。我以为我的罐子够大,能装得下很多很多,没想到随着年龄的增长,记忆渐渐多了起来,我常常为怎么装下它们而苦恼。我旋起这个瓶,再拧开那个盖,想尽办法将新来的记忆塞进去。尽管这样,我的罐子还是不够用,那时候我准备将旧的记忆腾出来,装上新的,但过不了多久,我发现我根本忙不过来,于是懒得再做处理,哪里有空隙就往哪里填,箱子里满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放。
这些年,因为写故乡的缘故,我常常要找寻那些记忆,找得很费劲。我恨自己没有分门别类用来安放记忆的匣子,所以翻起了这个又丢下那个,像乱了套的衣柜,不是这个记忆塞到那个记忆里,就是那个记忆压在了这个记忆底下,很后像线绳缠在了一块,怎么理也理不清。随着事情的堆叠,它们的影子越来越模糊,像洇糊了水痕,像稀释的空气,一触手,仿佛抓住了,张开一看,却什么也没有,只剩下一声叹息。就像眼前这个村子,我想象她曾经的模样,可曾经的她却隐藏在现在这个村子的背后,只剩下淡淡的一抹轮廓,而细节已经很难再拼凑起来了。
二
三十年之后,我扔下了曾经的记忆,告别村子,随着一纸调令进了城,开始装起了城里的记忆。我很少再回到那个村子,除了周末。于是那些乡村的记忆就被城里的记忆挤到了岁月深处,痕迹越发地淡了。
有一年的春日里,母亲叫我回家帮忙收茶园里伐下的茶枝。那些被放倒的茶枝歪躺在茶根上,早已枯黑一片,脚踩着沙沙作响,像踩在秋天的落叶上。我将茶枝交叉横放在绳子上,渐渐堆成了一垛。当我转过身准备捆扎的时候,感觉有什么拽住了我的裤脚,回头一看,是一截树桩。它仰着头,定定地,仿佛在问我:你还认识我吗?我愣了一下,突然回过神来,感觉好像是哪里见过的一个熟人。这种情形在离开村子后越来越多,常常在街上看见一个人,脸是那么熟悉,分明在故乡哪里见过,却苦于认不出他是谁。有时倒是他先叫出我的名字来,留下我木讷地站在那里,一脸尴尬。
我俯下身来,抚摸着那一截树桩:短短的,上面的疤口已经腐朽。但当我站起来时,它已经携着一段记忆从众多记忆里突围而出,冲到我面前来了。它是我家茶园里的一棵苦楝树,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,也许是鸟雀叼的籽掉在这里长起来的吧。我将它保护起来,让它安心地长。几年过去了,苦楝树长成了两人多高,分出了四五条枝叉。到了春夏之交,苦楝树开花了,淡淡的紫花像吐出的轻雾,茶园里就弥漫了苦楝树特有的香味。不久,楝花结出了籽,一串串指头大小,绿绿的,我常常爬上树去摘来当子弹打。有时也坐在上面,靠着树杈,像坐在高椅上。朝着远方看,那里有一条沙石铺的公路,有客车驶过,喷着黑烟腾腾腾往上爬,后面跟着一条灰白色的沙尘,然后消失在山垭口。每次,我总会情不自禁地陷入对山垭口外面那个世界的幻想当中。于是我少年时代的梦里,就常常出现那条充满着希望的公路,以及跟在汽车后面不停奔跑的自己的身影。
多少年了,我以为这些记忆丢失了,没想到它居然躲在这里。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初夏,它掉落在这里后,就一直没有人发现。母亲采茶的时候,一定踩到了它,她没有像捡起一根柴那样捡起它。她不知道这里曾经藏着她孩子的一段记忆,那爽朗的笑声,她听不见。我的记忆也不会提醒她,像今天扯着我的裤脚那样扯住她喊。父亲给茶园喷洒农药的时候,一定经过了它,可他并不知道那里有我落下的一段记忆,他没有像捡起我丢下的衣服那样将它捡回家里给我,而是将药喷洒在上面,也许他是怕园子里的茶虫啃噬了它吧。如今,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,就等着我,等着我亲手把它捡起来。我捡起来了,可我知道,它还会在这里,因为这么多年,它已经在这里安了家,像园里的茶树那样把根深深地扎在了这块地里,再也挪不走。但是,也只有我,能像母亲采茶叶那样采走它。可要是我不来了呢?那它岂不是白白丢在了这里,无人认领,任由风吹雨淋,很后像掉落的茶叶那样腐烂在园子里?
我环山顾岭,心里莫名起了惆怅。在这远远近近的目力所及的地方,有多少记忆潜藏在故乡的山坳里,沟壑中,坡岗上,树林间,一年年等待着它的主人到来,有的等到了,但更多的埋在了地里,让岁月的荒草落叶掩盖,很终了无痕迹。
三
我拿着母亲给的绳子,把茶枝一垛垛捆好,细细一数,嗬——足足有二十多捆。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有砍过这么多的柴了,也许没有。我拿起长长的枪担,对准一垛茶枝用力一戳,然后把它举起来,用另一个尖头插进另一垛茶枝里。我要把它们挑回家里。这些干茶枝是极好的柴火,能让母亲烧出可口的饭菜。很快,一担柴挑了起来,两捆茶枝一前一后坐在了我的肩膀上。它们将自身的重量传给了那根压在我左肩膀的枪担,左肩膀立马起了一阵疼痛,仿佛枪担里藏着许多根针或刺,这种疼痛,通过肩膀的肉直往骨头里钻。多少年了,我再也没有动过柴刀,再没有砍过柴,我早已忘却了这种疼痛,没想到它居然深藏在肩膀的肉疙瘩里,只要架上那根枪担便能苏醒过来。
一并苏醒的还有儿时砍柴的经历。那时砍柴要走很远的山路,甚至要爬上山顶再下到山的另一边去。暑假里,我们常常把柴伐下来摊在山上晒,等到第二天干了去收,这样不仅重量轻,收得又多,可顶上好几天的用度。有一回,收了柴回来,碰上了一场暴雨,路上无处躲避,只得拼命往家里赶。此时,饱吸了雨水的柴垛沉沉地压在我稚嫩的肩膀上,让我喘不过气来。就在我沮丧绝望的时候,父亲戴着斗笠赶来了。他一把接过了湿漉漉的柴担,那高大的背影,让我在雨中热泪盈眶。自从远离了山岭,告别了田园,走出了故乡,有多少这样或那样的记忆消失不见了。没想到,它们就隐匿在肌肉里,附着在骨头上,就像春天的草,潜藏在泥土深处,只需一场雨水浇透,一阵轻风催发,便能复苏,并迅速长出芽来,撩乱着你的心绪。
我这才知道,有些记忆不是丢失,不是遗忘,而是被时光掩藏了,被疼痛屏蔽了,岁月给它罩上了一层纱布,一旦不经意触碰,就会流出苦涩的汁液。
四
自从在茶园里重拾了那段记忆,又有很多记忆在不经意间被翻找了出来。正月里,戏在新建的祠堂里开演,我站在通廊下,回头正看见后厅那高大的柱子,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了儿时奶奶看戏的情景——她提着火笼坐在长凳上,身子倚靠着大柱子,入迷地听着戏里的唱词。夏日,我走过村中那口老井,看那清澈的水倒映着井壁上深绿色的青苔,想起了父亲走的那天晚上,我们提来老井的水给他擦拭身子,为他送行。冬天,我走在村中的巷子里,眼前总能出现迎着冷风,挑着火笼担子,走向村口去为一家人生活奔波打拼的火笼艺人的身影。巷子的转角处有一座老屋,只听得“咿呀”一声响,一扇木门被打开了,一个驼背的老剃头匠手提着剃匣轻轻走了进去,里面传来了主人热情的招呼声……
每次,我回到村子,走在长街短巷里,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我的心灵深处翻腾涌动,那趴在村头残墙上的衰草,那立在河中间的方形石墩,那站在路旁耷拉着脑袋的棕榈……它们看见我来了,都像活过来了一样,一个个争抢着跑来和我说话,好的,坏的,让人高兴的,使人难忘的,一个个故事还保留着往日那纯真的模样,在我的眼前晃动,让我激动,也让我为之悄然落泪。我知道了,故乡是我存放记忆的箱子哩,无论是那座祠堂,那口老井,还是那半堵残墙,那几块石墩,都是我放置在其中的一个罐子哪,那一条条青石小巷将她隔成了一个个匣子,躺在里面的是我的记忆呢。我以为它们遗失了,可故乡却一件件替我珍藏着,她知道我一定会回来找她要。果然,她一样样捧出来给我了,全是清清楚楚、明明净净的。
这些年,我以为我离她远了,模糊了对她的印象,哪里知道,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是我行走在故乡的根啊,是根——又何曾真正离开过生它养它的这片土地呢?!是根——又怎么会忘记故乡曾经的音容笑貌呢?!
作者简介
沈荣喜,1982年出生于福建福安,宁德市作家协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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